“你醒了。”

蘇醒過來的淩嫣然一時沒有說話，只是木訥地盯著郊野之地的黑暗，那些夢讓她分不清現在和過去，也讓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。又何況，曾經的蘇庭生也守在自己的身邊，和那時一模一樣得守在她的身邊。

“嗯。”半晌，淩嫣然才坐起身，她不自在得握了握手心，還是覺得有些不真實。蜷縮在她肩頭的小瓷不安得舔了舔她的臉頰，淩嫣然將他放在自己的掌中，望著一身黑刺的小寵物，淩嫣然才倏然覺得現下的自己並不是當初的水煙。

“是不是哪裏不舒服？”

關切的音調，還有與蘇庭生別無二致的聲線，聽得淩嫣然又是心中一陣翻攪，眉宇不覺擰緊，瞧在旁人的眼中，還真以為她是傷到了哪裏。解生想著就探手去摸她的額頭，明明是差不多的觸感，卻燙得淩嫣然整個人驟然退出身去。

“我沒事，只是有些頭痛。”她曉得自己這樣下去不行，於是想岔開話題問道，“什麽時辰了？”

“再過會就該天亮了，你不妨再休息一會。”

對於淩嫣然的反常，解生一時也未覺得什麽，本來她最近的心思就有些讓人難測。或許他當初不應該就那樣順其自然地勞煩她，這場風波，她原本是不需要參與進來的，他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太過依賴自己的這位師姐了。

“貧僧深感愧疚。”盤膝坐在另一邊的篤陌和尚合掌施禮，彼時結界的光暈也照不出他的面容，只是從愧疚兩個字裏體會出一種濃重的憂愁，不同於他聖潔袈裟的平靜憂慮。

“到了這一步，大師是不是也該同我們坦誠相待？”

“阿彌陀佛，貧僧謹記佛家戒律，不敢打誑語。”擡起頭來的眼眸明亮清澈，透著佛家的無欲無求，“我們姐弟的真身乃是仙境鳳鳴山上的兩株靈草，上神，可還有印象？”

靈草？

淩嫣然頓悟道：“是你們？”

篤陌頷首接著道：“當初我們兩株幽蘭仙草，無心無血，後來是得到上神的照料，以上神的仙氣為食，才得以修成凡身，卻也因此游離在六界之外。上神離開鳳鳴山之後，我們為躋身入六道，便至人間修煉，望能修成凡人，再結因果。可惜，至此以後，我們姐弟二人便走上了兩條道。”

見篤陌哀嘆一聲，倏然靜默，解生不禁問道：“大師已然是個凡人，而令姐的氣息也與凡人無異，之後出了什麽事？”

眉宇微微蹙起，篤陌回道：“她不是凡人，只是用高深的術法遮掩住了一身的氣息，至於她一身術法的由來，實則是因為她投奔了魔界。”少頃，篤陌又補充道，“魔界的惡界。”

“一個修佛，一個修魔？”淩嫣然苦笑道，“你們這對姐弟還真是大相徑庭。所以呢？所以你們之後就分道揚鑣了？你來了迦國，那麽，她現下又為什麽會纏著寧丹公主？”

“起初是因為好奇，如今她的目的……就是我也不能十分確定，也許紫仙是為了她身上所持的仙氣。”

是了，寧丹公主的前世亦是龍域仙子，又傳聞她天賦異稟，可見她轉世輪回就是不曾擁有全部的仙法，定也承襲了不少。解生想通了之後，又問道：“那你們當初好奇她什麽？”

結界的光圈如同天際不時越過的流星，極有規律地劃過一道道柔和的光芒，也照亮了三人面上略帶凝重的表情，彼時篤陌怔怔地看著淩嫣然，瞳眸竟是如夜一般的深邃。

“當初，我們知道終有一日，這位寧丹公主會成為兩位的劫數，而兩位則註定是我們姐弟的劫數。”

“這話是什麽意思？”

“你是說寧丹、雪燕不僅是我的，還是……”解生望了一眼身邊面色仍有些蒼白的淩嫣然，“怎麽會這樣？大師您還知道些什麽？”

可此時篤陌卻搖了搖頭，“神界渡劫素來是由司命所掌，旁人難知其內容，我所知道的也終究只是這些皮毛，何況與我們而言，渡與不渡，其實並無分別。”話及此處，他仍舊盯著淩嫣然淡漠的眼眸，詞句如古琴餘音繞梁，“萬法所依的到底還是離不開前世因果，上神渡劫歸來，應該很是清楚。”

此刻，淩嫣然聽到渡劫二字，只覺得自己的臉頰有些微微抽搐，淺笑道：“是，我很清楚，一切都是天註定的因果。”

夜月高掛的星空，三個人各自躺在青草上，伴著清風草香淺淺入眠。少頃，淩嫣然翻過身子，她的面前是解生躺下的背影。不知道為什麽，這一剎她只覺得這個背影蕭瑟而孤單。

睡吧。

清冷的光華從青草間升起，圍住了解生的身軀。淩嫣然默默地坐起身，雖是看著解生的身影，話卻是對她背後的人說。

“我封了他的感官，大師，你現在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了吧。”

同樣沒有入睡的篤陌和尚悄然起身，緩緩走至解生的旁邊，看了一眼昏睡過去的男子，又看了看堅定如石的女子，嘆了口氣，盤膝坐在淩嫣然的對面說道：“上神還是決定繼續庇護於他嗎？”

“他是我的師弟，我是她的師姐，他區區一介凡人，而我則是天界上神，我不來庇護他，難道還等著他來庇護我不成。”淩嫣然瞥開目光，遙望遠處的洛陽城，黯然一笑，“快說吧，過會城門就該開了。”

“阿彌陀佛，天上百年，人間又是百年，上神的心意倒始終未改。”

此刻，淩嫣然的臉上沒有笑意，一派慎重，“你剛剛對我們說的話有很多紕漏，從頭再來一遍吧。首先，你們化身成人，固然我的仙氣能起到大作用，恐怕不是那些時日就可以修煉而成的。”

“是，與我們而言，上神是我母，而蘇公子便是我父。”篤陌看了一眼她肩頭的黑刺猬，此時小瓷也狠狠地瞪著他，一副多管閑事的意味，“蘇公子亡故的那一刻，最後一口鮮血便正巧滴落在我們的身上。蘭草本無心無血，可自那以後，蘇公子的血便是我們肉，上神的氣便是我們的骨。”

原來是庭生的血。

呵，怪不得她瞧見這和尚便覺得不大歡喜，偏是解生反而對他有什麽親近之感。可不是如此麽，與她而言，這血代表著庭生的死，是怨也是恨，而與解生，這卻是他身體的一部分。

“後來，我們來到人界，一來是尋求修煉之法，二來也是無知好奇。當初蘇公子與上神所談的人間熙攘，讓我們很是向往。只是居於人界的數十年裏，我漸漸覺得人間煩擾不斷，比不得山上的清凈，便想要重回山上潛心修煉，可是家姐的想法卻與我相搏。她覺得山上了無人煙，不及塵世熱鬧，她不想離去，不過這也並不是我們會分開修行的緣由。”篤陌的聲線失了一份往昔的莊重，多了一份離別的憂愁，“最終讓我們南轅北轍的原因，還是因為遇見了她。”

淩嫣然知道他指的是誰，那位還不曾謀面的高貴公主。

“你之前說寧丹公主就是雪燕，是騙解生的吧？我曾在寺中和你確認過這個問題，可是你並沒有予以我肯定的答覆。這位公主的真身，是不是當初蘇庭生的妻子，孫佳凝？”

篤陌頷首應道：“正是。”

“為什麽要騙他？”

“因為解施主現在只記得雪燕，而不記得她。”篤陌了然答道。

“記憶啊。”是啊，固然面貌生得相似、聲音聽得熟悉，那又如何？一旦失了記憶，便是重來一段的人生，與前世的自己便沒有半點關系了。

奈何橋邊的那一碗孟婆湯，不正是區分凡人與神袛的最好法子麽。

“你尋了佛道，她尋了惡道，可你已在六界之中，她為何還在六界之外？”

“恐怕她是在等。”說到這，篤陌有些焦慮。

只是這刻極為冷靜的淩嫣然，頓時明白過來，眼眸一眨說道：“是在等我們麽？”

篤陌看著她，說出了自己姐姐的目的，“兩位的仙氣如果一並被她奪走，恐怕成魔之日也不過是在頃刻之間。”

“那麽現在孫佳凝身上的仙氣從何而來？”她記得篤陌說過，現世的寧丹公主天生奇才異能。

“是與生俱來的，不過她的仙氣似乎……”篤陌想了想，方肯定道，“是屬於上神您的。”

“我的？”

“是，當初正因為她的氣息與我們相若，我們才會找到她。上神不記得其中的緣故了嗎？”

看來她的記憶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般恢覆得透徹，淩嫣然垂下眼簾，“不記得也沒關系，見一見就會知道了。”

她望著仍然睡著的解生，對篤陌道：“你既然瞞了他，就這樣瞞下去吧，他與雪燕做了一個百年的夢，就此將孫佳凝視作她，了結了這段緣也未嘗不好。蘇庭生的那一段，從此以後就不要再提起了。”想了想，又問道，“那個女子可記得前世的事情？”

“不記得。”

淩嫣然默默頷首，夜風拂面，春夜陰冷。

水煙、蘇庭生、孫佳凝……那一段的前世故人終究又再度相聚了，只是這一次的相遇，會不會有所不同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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